明日是秋分。昼夜分、寒暑平,河湖里橙红的蟹子丰腴肥美,枝头上澄黄的梨子清新甜润,这是丰收的季节,是色彩与味蕾的双重享受。
古人对生活的敏锐观察,往往是从自然中的色彩与现象开始的,正值秋分,秋已过半,就让我们在这个传统节气中,与学者郭浩一起聊聊传统色。
在上古奇书《山海经》中有很多关于色彩的记载,金的黄、银的白、孔雀石的石绿、蓝铜矿的石青,丹砂的朱红、赤铁的赭红……这些矿石五彩纷呈,组成了一个斑斓的远古世界。然而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记载被人们所遗忘,我们逐渐习惯用西方的、具象的名字来称呼每种颜色,直到有一位“色彩拾荒者”,用5年的时间,将这些传统色一一拾起,编撰成集,将快要失传的文化重现在世人面前。
郭浩
文化学者,中国色彩专家,前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访问学者,2018年开始一直致力于从事中国传统色彩美学的研究、普及和创作,作为中国传统色的整理者和推广者,郭浩所做的主要工作是“中国传统色的体系复建”。著有多本“中国传统色”系列书籍。
这个“色彩拾荒者”便是郭浩。初次接触中国传统色,是源于故宫博物院的一个婚庆项目。2018年的故宫文创缺一本VI手册,以图形、颜色、符号这些元素来指导大家沿着一个标准方法去做文创产品。在项目过程中,郭浩发现中国的传统颜色一直都没被很好地整理过。于是他便从颜色的角度切入,开始研究中国传统文化。
这一做,就是五年。由于文化断代,中国传统色散落在大量的古籍中,整个复原的过程犹如大海捞针。他翻阅了近400种典籍,从十几万件故宫馆藏文物中,才梳理出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这本色谱。后来又研究大量史书和学术刊物,几次深入敦煌洞窟考察,著成了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。并在《中国传统色:色彩通识100讲》中,娓娓道来一百个关于传统色的故事,在这个国潮复兴的时代,让我们体会到了中华文化中的色彩愉悦感。
郭浩著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和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,以大量资料和典故向我们展示了故宫与敦煌的色彩美学。
迄今为止,郭浩已经出版了7本与中国传统色有关的书籍,共收录了400多个颜色。在他的计划中,还有近千种传统色有待还原。去一一考证它们、梳理成章,是一个漫长而辛苦的过程,但郭浩对传统色来源的精准度从未妥协,在他看来,这是一件同科考一般严谨的事情:“传统色不止是一个好听的名字,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故事。古籍文献里色彩背后的人物、事件关系,我称它为‘本事’,把这些内容梳理成‘故事’,再用自己独有的‘叙事’方式讲给读者听,这就是我在做的,我一直在‘本事’、‘故事’、‘叙事’这三者之间寻求平衡。只有了解颜色的本源,才能更好地把握颜色的变化,在当代的语境中将它们讲出来。”
在郭浩看来,中国传统色的起源离不开两个要素:天地万象和礼仪诗歌。天地万象指的是古人对大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,那是一种极其敏感、诗意的心境,将色彩融入了观念,因此格外动人心魄。苍筤,是春天竹子出生时的青绿;葱青,即葱白下淡淡的青色;月白,如月光洒下一片青白;海天霞,说的则是海霞灿烂里云朵和天空被染上的那层浅红……这些来自大自然,来自生活日常的传统色,蕴藏着古人对万事万物的观察和理解。
“暮山紫”拍摄地点:新疆昭苏湿地公园
“譬如‘暮山紫’这个颜色出自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,‘潦水尽而寒潭清,烟光凝而暮山紫。’历史上,暮山紫是一种文学性的表达,但我发现,这个颜色不是没有依据,晚上天黑前的某一刻,烟光、水汽、湿度都对的情况下,暮山紫就会出现。”郭浩回忆道,“我现在手上就有在长城拍到的,桂林拍到的……太多太多地方。得益于文学家敏感的心灵,这个颜色才被记录。”中国人的唯美和诗意,在传统色里,找到了感官上的直接印证。
北京社稷坛——五色土
另一个起源——礼仪诗歌则是中华灿烂文化的缩影。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常说的‘中国有五色’,东面春天是青;西面秋天是白;南面夏天是赤;北面冬天是玄,而中间是黄色土壤大地。如果我们去北京社稷坛看五色土,它就是这样代表的,这是中国一个很基本的礼仪色彩。”
图1为早上日出时,图2为日落时
再比如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,“玄”和“纁”也是很高级别的两种颜色。大多数时候,古代帝王在祭祀时会选择上玄下纁的礼服,但这并不是简单的上黑下红。玄,是早上太阳要出地平线还没出的时候,透出的那点光,是黑中透红;纁跟它相对,是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,折射出的余光,是赤中有黄。一个是一天的起,一个是一天的终,中国人把它穿到身上,表示对天、地的敬畏之心。
带有秋天韵味的传统色很多,如果用它们组成一个色盘,来呈现当下大家很关注的“美拉德配色”,那想必就是郁金裙、密陀僧、缃叶、驼褐、柘黄等等色彩的集合。这其中还有一个很有趣的颜色——秋香,它的命名正体现了古人对秋季色彩的浪漫解读。
秋香,是香色的秋天版。先说说香色,它是在黄之中添加了少量的绿,从而增加了黄色的雅致感,曾是清代初期皇太子的服色。纵观秋天的颜色,大多数都是亮度较低、饱和度较高的颜色,但古时没有低亮度、高饱和这种说法,人们只在前面加一个“秋”字,文字的意境和色彩的优美就油然而生。
植物到了秋天,会从绿变褐、变暗,开始枯萎。所以一旦颜色前面加上“秋”字,颜色明显就从基础色变暗了,“秋”主要是指颜色的亮度发生了变化。类似的还有“苍绿色”、“焦黄色”、“枯黄色”、“苦绿色”,都使用了很写意浪漫的命名方式。
还有一些表现低饱和度的有趣色彩名字,比如“窃蓝”——一点点偷来的蓝;盗骊——悄悄偷来的骊,就是浅黑色;不皂——不黑,浅黑;弗肯红——谐音“不肯红”,一种很浅的淡红色……用这些生动的词汇来描述颜色,仿佛它们也有了自己的情绪。
“挼蓝”拍摄地点:新疆喀什卡拉库里湖
“纁黄”拍摄地点:内蒙古赤峰乌兰布统草原
传统色之所以浪漫,是因为它代表着中国人看待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,它的背后是文明、是历史、是艺术、是工艺,更是我们和大自然的对话。
寻根中国传统色,虽然是新崛起的小众领域,却也是时代背景下的大势所趋。中国的经济从温饱阶段转到相对富足的阶段,在这样一个分水岭上,国人开始有很强的民族审美意识,国民希望能够找到属于本民族、与自己心灵相通的美学体系,这是一种时代的驱动力。马克思曾说:“色彩的感觉是美学中最大众化的形式。”而传统色正是对中国人心灵的最好滋养。
“海天霞”拍摄地点:浙江舟山东海
五年前郭浩在日本东京台场参观一所中小学校,它的走廊用大面积的日本传统色做装饰,上面还注明了色名、色块、来源故事。这种做法给了他很大启发:所谓美学,不见得是在教室里给孩子上堂课,而是给他们一个真正美的环境。“美,是物物相关,代代传承的,作为老师,作为家长,作为社会,我们懂美了,孩子自然能懂美。”
所以郭浩除了著书,还在努力推动中小学校的传统色普及工作,奔走于北京及全国各地的各个中小学做演讲,甚至帮助学校改造校舍、操场,从颜色的设计给学生美的指引。新建成的北京第一实验学校(见上图)便是他的得意之作,从一砖一瓦,到整个学校的颜色,都用了中国传统色,在这里孩子们能够浸润在传统色的审美环境中,真正受到东方美学的熏陶。
图为郭浩作为色彩顾问,同林氏家居合作的“中国传统色·暮山紫系列”家具
郭浩认为,传统色如果不能传承和活化,就会变成死在纸面上的僵化的文化。“我想未来5年、10年,我还要坚持把整理和传播传统色这个工作做下去。”目前他还担任吉利汽车、得力文具、林氏家居等多个品牌的色彩美学顾问,让传统色进入工业设计、进入商业产品,从而走进我们的日常生活。
在去年春节晚会上,郭浩策划的《满庭芳·国色》火了,相关热搜词条阅读人数超1亿次。在这个国人日渐文化自信,急需溯源传统美学的时代,郭浩通过传统色彩为传统美学这座大厦开了一扇小门,太多好奇、好学的人被他引进门中,由此开始迷上国潮。
“今日的中国已经有足够的底气,能够用我们的长处去影响这个世界。”正如郭浩所言,“‘中华有大美而不言,以色彩表达之’,对传统色彩美学的复兴,恰逢其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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